编者按：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，充分展示国企改革发展成就和新时代国企员工风貌，自今年3月份起，湖南省国资委与红网联合开展“国企心·祖国恋”征文活动，以个人、企业与国家关系为视角，生动抒写、展现党的领导下国家建设取得的辉煌成就，以及湖南省属国资国企建设生动实践、拼搏精神与突出贡献。

小时候我住在金竹山乡下。

那时村里大人小孩津津乐道的“金竹山”却是另一个地方，仿佛离村十来里的金竹山煤矿才是真正的“金竹山”，它在我幼小的心里遥远而神秘。我知道爷爷从金竹山退休了，爸爸顶他的职也在那当工人，只是没想到，后来我也成了它的一个细胞。又有谁想得到？从爷爷到我，我们一家和这块朴素而又倔强的黑土地相依相存已经六十二年。六十二年！多么庞大的分秒汇聚成的时间海洋，有多少风平浪静就有多少惊涛骇浪，这块黑土地是汪洋中坚实的岛屿，虽然不富饶，却给了我们生活的依托，我们得以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。

一九五七年是我们一家人需要铭记的。

已过而立的爷爷成了金竹山煤矿板车队的一名正式工人。在此之前，他只是一名担脚的苦力，靠给人挑东西到沙塘湾码头为生。六十多年前的煤矿工人，金子般的身份，多少人挤破脑袋啊，命运之神垂青，爷爷瘦削的肩膀挺起来了。

拖板车其实也是件苦差事。矿里的煤运出去同样得靠资江河里的毛板船，爷爷和他的同伴们拉着板车一趟趟往返在矿上与沙塘湾之间。担脚时走这条路，拖板车时也走这条路，脚下的感觉却已截然不同。跨出去，蹬起来，一步一步，他小腿后的腓肠肌硬得像砖头，力量源源不断带动车轮滚滚向前。前不久我在洛阳博物馆看到一架出土的陶牛车，长长的辕套架在牛肩颈上，牛埋首前倾身子，双后肢弯曲，弧度虽不大，隔着玻璃，隔着久远的时光，我依然感受到了它使出的劲。爷爷和他的同伴们何尝不是一头头老牛，拉着生活之车艰难前行。古往今来，用力生活的人莫不如此，也许你我皆在此列，小心翼翼，绷紧弓弦，丝毫不敢松懈。记忆中，爷爷不高大不强壮，凭一双手养活了全家九口，这一切，多亏矿上稳定的工资收入。彼时的乡下，常有嘴巴多盘不活把孩子送人的故事发生，从此骨肉分离，泪洒衣襟。我不敢想像，如果没有矿山的哺育，爷爷的七个儿女会是什么样子，儿女们的儿女又会是什么样子，这世上还会有我吗？我们还会是一家人吗？我的孩子呢？

时间从来不曾停顿，爷爷走不动了。他把班交给二十一岁的大儿子，我爸。爸在井下干了六年。有一天，两岁多的我倚在厅屋的门槛上，问挑着一担洋芋回家的妈妈，爸怎么还不回来？妈妈说，他去上班了，下班就回来。我突然蹦出一句，他莫不是住院了？我不知道小小的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，莫非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？此话一出，唬得妈妈的心窜到了胸膛外，她提心吊胆等了爸一夜。爸念家，平常一出班就会往家赶。第二天上午，爸连队的指导员来了，说爸先天出八点班后又帮同事代天光班，井下冒顶，他的右腿被石头砸断了。我一语成谶。

伤愈后，爸从井下调到了地面，我们姐弟仨终于有了和“金竹山”亲密接触的机会。

爸先在筛粉楼守水泵房。水泵房是干什么的？为什么还要人守着？这些问题我没想过，也没问过，但深深地迷上了水泵房所在的农场。农场在高高的山上，一条石阶路带子般撒在山脊，蜿蜒至天际。山路崎岖高耸，幼年的我们爬一级歇三级，仍喘气如风箱，身上汗水涔涔。但每到爸当班，我们还是会换上干净衣服，雀跃着跟在他身后，一边嚷着“累死了”，一边兴致勃勃往上爬。因为那里种着西瓜、梨子、桔子，还可以在林间追逐、嬉闹，最重要的是，我们到了“金竹山”，所有的好奇、向往都踏踏实实落了下来。

后来，爸调到一食堂当会计。我们当然跟着转移阵地。在那我们吃到了白胖胖的大馒头，满是肉馅的包子，还装模作样的学着算起了帐。怕我们添乱，在重大的节日，爸是不带我们去食堂的。因此，我错过了很多蔚为壮观的场景。爸说，逢年过节时，食堂有几千工人就餐，掌勺师傅要炒数十种菜品。这两组数字表面简单枯燥，但我相信，看到的人肯定和我一样，脑中瞬间会浮现出种种人声鼎沸、热闹非凡。

矿山的荣光与骄傲在爸的年代里尽情迸发，我们则知道了世上除了村里的日子还有另外的生活，童年的记忆因此多了欢笑，多了希望。爸在矿山的怀抱里历练，眼界和视野开阔起来，在我念初一时，我们举家搬到了矿里，他对我们的要求变得更高，也更严格。父母的格局影响孩子的未来，爸的苦心没有白费。姐成了我们家族第一个博士后，弟也成了优秀的骨科医生，他们都飞离了矿山，只有我，留了下来。

十八岁那年，种种原因，我瞒着父母偷偷把毕业工作分配的派遣单拿了回来，同年八月八日，正式到矿职工医院报到。妈说，多好的日子，大吉大利，以后你会顺顺当当。妈的话并没安慰我多少。那些年矿山经济低迷，日子捉襟见肘，而同学们一个个都留在了市里的医院，还有好友进了省城的大医院，待遇高，环境好，我自觉比她们矮了一大截。明明主动回的矿山，可夜深人静时，失落与沮丧还是时常如幽灵般盘踞在心头，驱之不去。不是没埋怨过矿山太清贫，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；也不是没动过逃离的心思，可世界之大，还有什么地方愿意容留我这颗躁动的心？矿山用他博大的胸怀包容着我的不忠诚，而我，仍不懂他的好，敏感、脆弱，蜗牛般踡在自己画好的壳内。好在心中的作家梦从未泯灭，它如同一条蛰伏的虫子，等待春天降临。很快，我发现了矿山的优势，工作相对轻松，有充裕的时间自由支配。于是工作之余，我捧起了从小喜爱的文学书，尝试写作，继而出了人生第一本书，现在又沉迷在小说创作中不能自拔。我清晰地看见，路在脚下延伸得越来越远，我满怀喜悦，想要扇动翅膀，变成蝴蝶。

有朋友对我说，你很幸运，既能养活自己，又能做喜欢的事。乍听这话，颇不以为然，过得比我好的大有人在。细细思量，他的话不错，能在金钱与灵魂之间求得平衡确是幸事。这些年，看得多了，经历多了，思考的也多了，我愈发敬畏生活，感激矿山给予我的一切，它给的虽然不够丰盈，却为我和家人遮住了风挡下了雨。内心的安宁与秉持让人更强大，我不悔当初的选择。

不知不觉，我的世界一天比一天阔大，不少人好奇我的职业，我总认真告诉他们，我是金竹山煤矿的。这种感觉很奇怪，好像以为远方的师友见到我便会知晓矿山的模样，看清矿山的沟壑，了解矿山的脾性。能深聊的朋友，我还会说我是矿三代。矿山里和我一样的矿三代还有很多，这三个字一笔一画浸透着我们祖辈的汗水、艰辛，没有他们的努力拼搏，就没有我们的今天。外面红尘滚滚，我们也许曾有过动摇，也许曾发过牢骚，但我们都留了下来，沿着祖辈们趟出的道路，努力前行。

（作者系 湘煤集团金竹山矿业有限公司 劭泠）